楚天以南

大风不是木偶

玄幻小说

大巴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,四月初的铜仁飘起小雨,天色已经暗了。
唐蘅阖着眼,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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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:SevenStars

楚天以南 by 大风不是木偶

2025-7-29 20:20

  这一吐可谓行云流水气吞山河,那混沌的几秒钟里,唐蘅怀疑自己的肠胃也拧成麻花一股脑冲出来了。
  齐经理大惊失色:“唐老师哎!!!”说着就三步上篮似的冲过来,一把扶住唐蘅的肩膀:“唐老师?你没事吧唐老师?!”孙继豪也连忙凑过来:“师弟?”
  唐蘅弓着腰狂呕,同时冲他们摆手示意,意思是离我远点。然而齐经理大概理解成“我快不行了”,于是声音都哆嗦起来:“小李,快快快——快叫12!唐老师高反了!”
  孙继豪倒是冷静一些:“不至于吧,刚才还好好的……”
  学生们听见动静,也从店里跑出来,又被孙继豪赶回去:“别在这围着!影响通风!”他俯身问唐蘅:“师弟,要去医院吗?”
  唐蘅撑着膝盖,哑声说:“我没事,别叫救护车。”说完又开始吐,片刻后,勉强停下来。
  其实也就持续了将近半分钟。
  但是唐蘅确信,自己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么狼狈过。
  原本挺括的白衬衫早已皱了,又因他一身冷汗,粘腻地贴在皮肤上。他吐得满嘴酸苦,眼泪横流,几缕碎发湿成一绺一绺压着眼皮,简直无法此刻有多难堪。
  好在吐完这一通,胃里舒服了许多。唐蘅嘶哑道:“我没事,给我瓶矿泉水。”
  齐经理忙把矿泉水奉上,也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。
  唐蘅一手撑着墙,一手灌水漱口。齐经理和孙继豪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,过了几秒,孙继豪忽然说:“哎!我知道了,是不是晚上喝酒喝多了?”
  齐经理:“唐老师喝了酒啊?”
  “喝了点白的,当时我看他啥事也没有嘛,哎,师弟你早说不能喝,我帮你挡了不就得了!”孙继豪摇摇头,自言自语道,“有些人是这样,喝酒不上脸,看不出来喝醉没有。”
  齐经理听了这话,浮夸地拔高声音:“不好意思啊唐老师,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的,哈哈,喝起来酒就刹不住!”
  唐蘅总算站直了,嗓子仍然是哑的:“你们进去看吧,我在这……待会儿,不用管我。”
  “诶,对,你在这缓缓,”孙继豪看向齐经理,“咱们进去吧。”
  “唐老师,你……”齐经理显然不大放心,一扭头,突然想起什么,“小李,你和唐老师认识啊?”
  果然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,那么孙继豪一定也听见了,只是还没来得及问。
  唐蘅背对着李月驰,甚至不敢转身,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骤然缩紧,发出咯咯的战栗声。
  李月驰笑道:“对,我和唐……老师,”他顿了一下,故意似的,语气加重了,“我们是大学同学,没想到在这碰见了。”
  “是的,”唐蘅转过身,仍然不看他的脸,“没想到。”
  “你们是——校友?”齐经理瞪大双眼,兴奋道,“这可太巧了!那你陪唐老师待一会!”
  孙继豪站在一边,惊讶地扬了扬眉毛。
  李月驰痛快应下:“没问题。”
  齐经理和孙继豪进了小店,巷口静下来,只剩唐蘅李月驰两人。不过几秒钟,方才乱糟糟的空气和光线仿佛被瞬间抽走,四下里,尽是寂静和黑暗。
  唐蘅仍旧望着地面,不抬眼,却知道李月驰望着他。
  他们之间似乎填满了某种透明胶状物,挤压得四肢无法动弹,唯有视线能穿梭其间。唐蘅恍惚地想,他们六年不见。
  李月驰忽然轻笑一声,随即抬腿向唐蘅走来,只走四步,他很瘦很长的影子便与唐蘅的影子交叠进同一片灰暗,仿佛亲密至极。
  “唐——老师,”他把声音压得很低,带了几分玩味,“我把你恶心成这样?”
  唐蘅不应,只觉得芒刺在背。他不想解释说我晕车了,尽管六年前李月驰对他晕车的毛病再清楚不过。这情形令唐蘅什么都说不出口,只觉得像做梦。他知道李月驰老家在铜仁石江县——但是怎么就这么巧?
  李月驰又笑着问:“你来这儿干什么?”语气就像他们真的只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。
  唐蘅用力挤出两个字:“工作。”
  李月驰“哦”一声,顿了顿,学齐经理的话说:“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,真是辛苦了。”
  穷山恶水么?唐蘅分明记得当年他口口声声说,以后带你回我家,夏天的时候山里很凉快……
  唐蘅无言垂眼。挣扎了片刻,逼迫自己开口:“你有烟吗?”抽支烟,总比这么干站着好些。
  李月驰问:“你抽烟?”这次倒是不笑了。
  “我胃里不舒服。”唐蘅说。
  “抽烟就舒服了?”
  “嗯。”
  “什么时候开始抽的?”
  “我忘了,”唐蘅忽然烦躁起来,“你有没有?给我一支。”
  李月驰的左手伸进裤子口袋:“黄果树还是红塔山?”
  “红塔山。”
  “哪个都没有。”
  “……”
  唐蘅被噎了一下,反问他:“你不是抽烟么?”
  “戒了,”李月驰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,手心空空如也,“在里面没得抽,就戒了。”
  一瞬间,唐蘅沉默下去。
  夜风像一盆冰水迎面扑来,令他打了个不显眼的寒战。他忍不住慢慢地扬起脸,目光一寸一寸向上攀爬,从李月驰的白色运动鞋的鞋尖,到他线条分明的下颌。最后,到达他的脸。
  那是一张任谁看见了都很难不看第二眼的脸。
  六年前的很多很多个深夜里,他曾用湿热的手心重重抚过这张脸,这应该是取北方荒原野马的尾尖制成山马笔,蘸过最浓最浓深不见底的焦墨,一提一顿,工笔勾勒出漆黑的眼睫,笔直的鼻梁,和略微下压的唇角。他无数次打量过、抚摸过的这张脸。
  六年不见。
  李月驰迎着唐蘅的目光,平淡地说:“我是前年出来的。”
  “前年……什么时候?”他记得李月驰的刑期是四年零九个月。
  “前年冬天,”李月驰说,“表现好,减刑了两个月。”
  “……”
  那么就是四年零七个月。唐蘅动了动嘴唇,说不出话来。他不知道该说什么、能说什么——难道祝贺一句“重获自由”,或是“改造得不错”?
  最后只好把目光转向前方的小店,问他:“你和女朋友开的?”刚才齐经理说,李月驰去找他女朋友了。
  李月驰的目光也从唐蘅脸上移开,转过头一道望着小店的招牌,干脆地说:“对。”
  唐蘅说:“挺好的。”
  李月驰不应声。
  这时小店里传来学生们的笑声,闹哄哄的。然后又听见孙继豪响亮的大嗓门:“都逛完了没有?准备回去了!”
  随即是齐经理的声音:“那我让司机过来接咱们!”
  凝滞的空气好像重新流动起来,唐蘅暗地里松了口气,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。
  李月驰转过头来,似乎想说什么,唐蘅连忙抢在他前面开口:“我这几天都有工作,如果有空,请你喝酒,”只迟疑了一秒,补充道,“也叫上你女朋友。”
  李月驰盯着他,忽而露出个冷冰冰的笑:“你都喝吐了,还敢喝?”
  “不是因为喝酒——”
  “还要叫上我女朋友,怎么,”他的声音很低,“你是想确认我究竟喜不喜欢女人么?”
  唐蘅整个人,被他的话钉在原地。
  “用不着,”唐蘅一字一句地说,“你喜欢女人,我知道。”六年前就知道。
  李月驰面无表情,左手又插进口袋里,竟然掏出一只小巧的白色烟盒。他把烟盒递到唐蘅面前,冷声说:“我已经不抽黄果树和红塔山了,这个,你想抽就拿去。”
  店里又传出孙继豪的声音:“你们别墨迹啦,走了走了。”
  下意识地,唐蘅一把抓过烟盒塞进口袋,动作迅速得无端带了点狼狈。
  李月驰一言不发,转身走进小店。唐蘅听见他热络地招呼他们:“老师们有什么想吃的吗?我们现在正在做活动……”
  回程时唐蘅坐在副驾,吐过之后身体舒服多了,他把车窗摇下一道缝隙,任夜风把前额的头发吹起来。
  孙继豪和齐经理坐在后排聊天,齐经理问:“孙老师,您看我们这的牛肉干怎么样?现在产量大起来了,我听说他们还想卖到澳门呢。”
  孙继豪笑呵呵道:“挺好的,包装也不错,但是……澳门那边口味清淡些,估计吃不了这种辣的。”
  “有原味的啊,那种不辣,您刚才没尝着原味的?”齐经理立刻说,“明天我让小李送点过来,大家都尝尝。”
  “别,这不合适,”孙继豪一口回绝了,转而又说,“那家店也弄得不错,老板——小李是吧——还开着网店呢?我看屋里堆了好多纸箱。”
  “是呀,小李可是我们这有名的……”齐经理顿了一下,“有名的大学生。”
  “他这是大学生回乡创业啊?”
  “唔,这个么,”齐经理含糊道,“算是吧。”
  唐蘅没搭话,只默默地听着。他知道齐经理大概是有所顾忌——确实谁都想不到,他和这偏远小县城里的小老板,竟然是大学同学。既然有这层关系在,想必齐经理摸不准他是否知道李月驰入狱的事,因此也不敢多说什么。
  孙继豪却是什么都不知道,大大咧咧地问:“师弟,你和那个李老板,你们早就认识啦?”
  “嗯,本科的时候认识的,”唐蘅淡淡道,“但是不熟。”
  孙继豪自然就以为唐蘅和李月驰是本科同学,挺感慨地说:“他从你们学校毕业了,还愿意跑回来创业,不容易啊。”
  “对,”唐蘅说,“不容易。”
  齐经理连声应和:“小李这个人很有能力的——淘宝店开起了,重庆那边还有人来找他订货呢。现在厂子里的货除了进超市,就是在他这里卖,高材生确实不一样哈。”
  是,高材生。唐蘅在心里接了一句,可惜是入过狱的高材生。否则以李月驰的心高气傲,怎会愿意回到这偏仄小城,做一个左右逢源的小老板?
  其实这几年他偶尔会想,李月驰出狱之后会去干什么呢?大概还是去大城市闯荡吧?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。
  几句话的功夫,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。学生们各自回房间去,齐经理与他们寒暄几句,也走了。这时已经十点半过,偌大的酒店一片静谧,唐蘅和孙继豪走出电梯,大理石地面隐隐倒映着二人的身影。
  孙继豪打了个哈欠,懒洋洋地问:“师弟,你之前来过贵州啊?”
  唐蘅沉默,心想果然他也听见了那句话——“没想到你又来贵州了。”眼前又浮现出李月驰晦暗不明的脸。
  “来过一次,在贵阳。”唐蘅轻声说。
  “噢,是去旅游?”
  “去吊丧。”
  孙继豪停下脚步:“……啥?”
  “以前谈过一个对象,贵州人,”唐蘅面无表情,“后来死了,我去吊丧。”
  “……”
  半晌,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,干巴巴道:“都过去了,师弟,这个……你,节哀。”
  唐蘅点头:“嗯,我没事。”
  像是为了逃离这尴尬的情形,孙继豪把晕车药塞给唐蘅,飞速刷卡进了屋。走廊里只剩唐蘅一人,他伸手去掏房卡,指腹戳到尖锐的棱角,是那只烟盒。
  小巧的白色烟盒上写着:SevenStars
  唐蘅掀开盖子,里面只有两支烟,细细长长。
  七星牌女烟。唐蘅知道李月驰不会买这种烟。六年前李月驰最常抽的是五块五一包的黄果树,偶尔也抽七块五一包的软装红塔山。那时候他还在乐队里唱歌,为了保护嗓子所以并不抽烟,但是很喜欢把李月驰的烟抢走吸两口,然后故意在滤嘴上留下一圈咬痕。
  李月驰会有点无奈地看着他笑。
  唐蘅忽然收紧手心,用力,把白色烟盒攥紧,捏扁。几秒后他徒然地松开手,长长呼出一口气。
  这是李月驰的女朋友的烟。
  第3章“贴上”
  早上七点半,唐蘅站在酒店自助餐厅外,他起得早,已经吃过了早餐,而其他老师和学生尚在用餐。
  凌晨时分似乎下过一场小雨,此时天已晴了,阳光落在微微潮湿的青灰色地面上。唐蘅正望着青砖的纹路走神,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  卢玥背着个双肩包,冲唐蘅笑笑:“师弟,昨晚没睡好?”
  “有点失眠,”唐蘅也冲她笑了一下,“我脸色很差?”
  “黑眼圈有点重。”
  “哦,我没事。”唐蘅心想,怪不得刚才几个学生碰见他都像见了鬼似的,迅速道一句“老师早上好”,踮起脚溜了。
  “我听说你昨天吐了,”卢玥把几缕碎发挽到耳后,关切地问,“昨晚喝多了?”
  “也不能指望师兄一个人喝,”唐蘅笑道,“今天悠着点。”
  卢玥点头,声音带着几分歉意:“今天应该还有饭局,明天进村调研就好了。”
  “没事的,师姐。”
  两人不再言语,各自眺望着远处蔚蓝的天际线。唐蘅心中生出几分悔意,昨晚孙继豪问他之前是不是来过贵州,他报复似的说来给对象吊丧……现在怕是卢玥也知道了。冷静下来想想,说这话纯粹是逞一时口舌之快。李月驰好好地开着小店谈着恋爱,倒是他,为自己凭空造了个谣。
  从昨天下午高铁抵达铜仁,到现在,糟心的事一件连着一件。这调研为期十天,据徐主任说,工作安排得很满——唐蘅希望果真如此。他稀里糊涂地被徐主任拉来出差,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顺利完成工作,除此之外,什么都不要发生。
  至于已经发生了的,也最好装作没有发生。
  七点四十五分,所有老师和学生在自助餐厅外集合,今天的安排是兵分两路,唐蘅孙继豪带学生去肉制品加工厂调研,徐主任卢玥带学生走访下游销售链。当地政府派来的车已经到了,走出酒店大门,只见长长一串黑色七座SUV,首尾相连地停在路边。
  唐蘅愣了片刻,孙继豪在他身旁低笑道:“没想到吧,这阵仗。”
  “你们去年在贵阳也是这样?”
  “比这还夸张,当时我们住市里嘛,交通更方便,当地专门找了个礼仪队,每辆车前面站一个礼仪小姐,手里举着‘欢迎莅临’的牌子——都穿旗袍啊,你想象一下那个画面。”
  唐蘅:“……”
  虽然没有礼仪小姐,但这长长一串锃亮的SUV也足够令人恍惚——他们不是来贫困县考察扶贫么?这阵仗像人大代表进京述职。
  徐主任和卢玥率先带领学生上车,孙继豪还在和厂里派来的副董寒暄,这位副董自称姓黄,看上去四十岁出头,连声请孙继豪叫他“老黄”,孙继豪说,黄董太客气了!黄董说,不不不,您就叫我老黄吧,孙教授!孙继豪说,哈哈,那……那就老黄吧,你也别喊我孙教授呀,怎么搞得这么严肃……老黄和孙继豪客套够了,又转来握住唐蘅的手,一双倒三角眼炯炯有神,唐老师!我冒昧问一句,您贵庚啊?我猜啊不超过二十五岁,绝对不超过二十五!
  唐蘅昨晚没睡好,本就恹恹的,当下更觉得头大,冷声敷衍道:“您猜错了。我们抓紧出发吧。”
  老黄见风使舵,连连点头:“没问题没问题,咱们现在就出发!”言罢亲自把唐蘅带向车队中第二辆SUV,司机已经打开后座的门,恭敬地站在一旁。
  唐蘅没多想,躬身坐了进去。车厢整洁如新,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柠檬香味,然而唐蘅有种不祥的预感——虽然他故意没怎么吃早饭,但或许这顿晕车还是免不了。
  他对晕车药反应强烈,每吃必吐,所以从来只用晕车贴。昨晚孙继豪买晕车药时他也没说什么,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没有晕车贴,就先自己扛一扛。外面闹哄哄的,老黄又在和学生们寒暄,唐蘅闭了眼,轻轻靠在座椅上。司机还在车外站着,密闭车厢难得地安静。
  又过一会儿,外面的人声渐渐小了,唐蘅听见“咔哒”一响,是车门被打开。唐蘅知道司机上车了,他仍旧闭着眼,柠檬香味熏得他头晕,不想说话。
  等了约摸半分钟,车却未动。这司机也不吭不响,静如一团空气。唐蘅有些茫然地睁开眼,然后一瞬间,就清醒了。
  李月驰坐在副驾,正转过身来,直勾勾盯着他。
  他穿一件灰色立领夹克,牛仔裤,寸头剃得极短。他就这么不加掩饰地盯着唐蘅,半分钟,或许更久。
  唐蘅蓦地想起昨天晚上,他说“你是想确认我究竟喜不喜欢女人”时,脸上那抹冰冷而嘲讽的笑。
  “……你怎么在这?”他以为他不会再见到他了。
  “他们叫我来接待领导。”李月驰把“领导”两个字咬得极重。
  唐蘅无言,片刻后说:“另一队才是调研销售链的。”他想就算今天李月驰被叫来接待,接待的也不该是他。
  “你看不出来么?”李月驰嗤笑一声,“他们觉得我和你‘认识’,想靠我和你套近乎。”
  “……”
  唐蘅被他堵得接不上话,说什么好呢?他和李月驰的确是认识——又何止一个轻描淡写的“认识”?他们之间是一笔烂账,不如不说。
  倘若那些人知道他和李月驰发生过什么,大概会想尽办法,叫李月驰不能出现在他面前。
  唐蘅挤出一句:“不耽误你做生意吗?”转念又想,“哦……你女朋友能帮你看店吧。”
  李月驰轻哂:“对啊。”
  唐蘅闭嘴不说话了,李月驰也转过身去,一副不欲再多言的样子。唐蘅默然看着他的后脑勺,乌黑的发茬令他想起六年前,那时李月驰的头发比现在长一些,长到——他的手指穿梭在他发丝之间时,堪堪能被遮住。
  李月驰忽然开口:“昨天你是不是晕车?”
  唐蘅愣了愣,说:“走得急,没带晕车贴。”
  李月驰伸手进衣兜,唐蘅瞬间警觉起来,生怕他再掏出一包女烟。
  然而快得来不及细看,李月驰把纸盒掷进他怀里,低声说:“贴上。”
  是一盒晕车贴。
  第一天的工作量并不大,整个上午只走访了两家工厂,一家生产牛肉干,一家生产腊肠。唐蘅和孙继豪带着二十来个学生走走停停,老黄跟在一旁殷勤地介绍着,在他们身后,又跟着随时待命的工厂领导和工人,阵势十分浩大。
  “孙老师,您看,这是我们的风干设备,德国进口的,”老黄指着一台机器介绍道,“去年澳门的资金到了之后,厂里才有钱去买。”
  孙继豪抱着手臂,笑了笑:“噢,不错。”
  “那真是!没有澳门的援助,我们这个厂子根本开不起来!”
  “是的,是的,”一个中年女人凑过来,她穿着厂里统一的绿色工作服,“尤其是我们这些女的,又不能像他们男人出去打工,只能在屋头闲着呀,现在好了,厂子就在家门口,又方便,又有工作了……”
  孙继豪颔首道:“这是最好的,扶贫么,肯定要给大家解决就业问题。”
  听他这样讲,又有几个工人围上来,七嘴八舌地说:厂里一个月发九百块钱,比种果树赚得多多了;国家政策好,给他们找了工作;领导,你们澳门真有钱啊……一时间,气氛热烈得仿佛表彰大会,孙继豪大概见惯了这种场面,脸上挂一个波澜不惊的微笑,时不时回以“应该的”“确实”“是的”之类的话。
  唐蘅却有些不自在,他们不过是受澳门中联办的委托,来此地考察扶贫项目的落实情况,说白了,他们既不出钱又不出力,一群大学老师和大学生,更和“官员”沾不上边。
  这些人热情得近乎谄媚,其实只是因为,他们的调研结果会影响之后澳门政府对此地的扶贫投入。
  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声音,唐蘅有些无聊地回头,一眼看见李月驰站在人群的末尾。他个子高,肩膀宽,灰色夹克戳在一片绿色工作服之中,显得格格不入。
  他侧脸望着一台机器,似乎在发呆,神情难得地柔和。
  下一秒,心有灵犀似的,李月驰扭头,对上唐蘅的目光。他眨了眨眼睛,仿佛没想到唐蘅会看自己,目光温柔得不可思议。然而待他反应过来,只一瞬间,神情就变了。
  他看着唐蘅,目光冷下去,似漠然,像嘲讽。
  中午在工厂的食堂吃饭,八菜两汤任选,饭后甜点是慕斯蛋糕和绿豆沙,老黄亲自把绿豆沙端给学生,笑着说:“我们食堂的师傅特意学的呀,广式绿豆沙,哈哈,大家尝尝正不正宗!”
 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,却没见李月驰。唐蘅心不在焉地吃完了,见孙继豪和老黄聊得正欢,便说:“我出去走走。”
  老黄连忙站起来:“没问题!我找个人给您带路……”
  “不用,”唐蘅忍不住了,“让李月驰给我带路,他人呢?”
  好像直到此时,老黄才发现李月驰根本没和他们一起吃饭,“诶”了一声,说:“唐老师,您稍等啊,我去找他。”
  说完就急匆匆往外走,唐蘅不言不语地跟上去。
  其实李月驰就在隔壁后厨,他和几个司机站在灶台前,每人手捧一个白色饭盒。唐蘅到时他们正在吃饭,饭盒里是米饭,和一些汤汁——看得出来,是那八菜两汤剩下的汤汁。
  当着唐蘅的面,老黄笑得尴尬:“哎!小李!刚才吃饭的时候还找你呢,怎么自己跑到这边吃起来啦!走走走,咱俩喝两杯。”
  “不打扰领导们了,”李月驰笑得十分恭敬,“我马上就吃完了。”
  “哎哟,再过去吃几口嘛,那边还有绿豆……”
  “黄董,让他赶快吃吧,”唐蘅说,“吃完带我去转转。”
  刚才叫的还是“老黄”,现在就成“黄董”了——老黄笑得脸颊发硬,没办法,只好拍拍李月驰的肩膀:“那你好好招待唐老师,啊。”
  李月驰倒是挺配合:“没问题,您放心。”
  可惜老黄一走,他就变了个人似的,周身气场都冷下去。几个司机过来给唐蘅打招呼,唐蘅一一应着,眼睛不时朝李月驰那里瞟。
  他一手捧饭盒,一手攥筷子,不停把米饭往嘴里赶,喉结也上下滚动着,简直是狼吞虎咽。唐蘅忍不住想,难道他急着离开?
  很快李月驰就吃完了,他把饭盒丢进垃圾桶,从兜里掏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,抬腿向唐蘅走来:“走吧,唐老师。”
  唐蘅点头,和李月驰走出后厨,来到厂区里。耳后还贴着李月驰给的晕车贴,唐蘅觉得自己只是礼尚往来:“你有急事?有的话,你可以先去忙你的。”
  “没有。”
  “哦……看你吃饭吃得急。”
  李月驰平静道:“在里面都是这么吃饭的。”
  唐蘅觉得脸上像被无端抽了一巴掌。这痛感比昨晚听李月驰说“里面没得抽”时更剧烈,像宿醉的早晨,积累了一夜的头痛汹涌而至。
  可能是因为,中午那八菜两汤里,有一盆小龙虾。
  六年前他们在武汉,晚上乐队演出结束之后,经常去万松园吃红焖小龙虾。他在,蒋亚在,安芸在,当然李月驰这个编外成员也在。他懒得动手剥虾,总是叫李月驰代劳,而李月驰从不拒绝。他双手捏着红通通的虾子,耐心地掐头、去尾、剔出虾钳里的肉丝,神情那么专注,像在做一件伟大的事。
  李月驰说:“你想去哪?”
  唐蘅收回思绪,低声道:“随便走走吧。”
  第4章加个微信吧?
  唐蘅说“随便走走”,李月驰当真就带他随便走了走,两人绕过厂房,来到食品厂边缘的围墙下,沿着墙根缓慢地踱步。
  李月驰走在唐蘅前面,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,就在唐蘅准备没话找话问点什么的时候,他忽然开了口:“你们在这待多久?”
  唐蘅说:“十天左右。”
  李月驰点点头,没说别的。他一直背对着唐蘅,浑身流露出拒绝交谈的冷淡。
  唐蘅想再找个话题,随便什么,哪怕聊聊这家食品厂的效益——但是忽然之间,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。他和李月驰在这里重逢是意外,而李月驰被厂里的领导叫来和他套近乎,大概也很不情愿,说白了,是他连累李月驰。
  “算了,”唐蘅低声说,“回去吧,估计他们也快吃完了。”
  “嗯。”
  李月驰总算转过身来,仍旧绷着嘴唇,脸上没有表情。两人很快来到食堂的正门,还未进去,已经听到老黄和孙继豪称兄道弟的声音,唐蘅忍不住停下脚步,问道:“那盒晕车贴多少钱?”
  李月驰回以波澜不惊的目光:“十四块五毛。还有昨晚你喝的那瓶矿泉水,一块。”
  唐蘅:“……晕车贴你从哪买的?”
  “药店。”
  “哪家药店?”
  “唐老师,”李月驰不耐烦地说,“您的问题怎么这么多?”
  唐蘅愣了一下:“过几天我要去买晕车贴。”
  “用不着。”李月驰却留下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,率先推门进去了。
  下午的安排比上午紧凑,一行人走访了三家食品厂,老黄和几个小领导全程陪同,态度比上午还要热情。唐蘅被他们簇拥着,既要观察厂里的情况,又要应付他们的奉承,只觉时间过得飞快。
  待他们走出最后一家食品厂时,已经暮色四合,高海拔的云朵轻薄如烟,悠悠散在橙红色的天空中。
  他们被带到一家两层楼饭馆,学生们在一楼吃自助,孙继豪和唐蘅被邀请到二楼包间,也许是因为中午的事,这次老黄倒是很机灵地招呼起来:“诶,刘静啊,你去把小李叫来。”
  “刚才还见他站在门口呢,您等等,我去找他。”
  老黄把两本菜单递给孙继豪和唐蘅:“老师们看看吃什么?这家饭馆做我们这的特色菜,清炖山羊肉呀,羊肉粉呀,好吃得很,你们想吃啥点啥哈。”
  菜单是崭新的,绸缎子封面反射着幽幽的白光,唐蘅翻开第一页,发现每一道菜品的后面都没有标价。他蓦地想起临行前徐主任叮嘱过,和当地的人吃饭,一定不能吃昂贵食材,否则之后对方胡诌一个天价出来,他们就成了受贿。
  孙继豪咳了一声,把菜单放回桌上:“不着急,这不是人还没到齐么。”
  “小李马上就过来,咱先点着呀。”老黄殷勤地说。
  唐蘅也放下菜单,力道有些大,“砰”地一声响。然后他站起来,淡淡地说:“我去看看学生们。”
  老黄忙道:“诶,唐老师……”
  唐蘅没理他,径自拉开门出去了。
  学生们在一楼吃自助,唐蘅去溜达一圈,看见菜式虽然丰富,但也就是鸡鸭鱼肉之类,才略微放心了些。进来时他注意到饭店隔壁有家小超市,正想过去买包烟,就见一个高瘦的身影推开玻璃门,走进来。
  李月驰也看见唐蘅,停下脚步。
  “我去买烟,”唐蘅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,“是黄董把你叫来的?”说完又觉得自己真是虚伪得没劲,故意问这么一句无非为了暗示不是自己把他叫来的,是黄董。可是黄董叫李月驰来,说到底也是因为他。
  李月驰点点头:“那走吧。”
  唐蘅:“嗯?”
  “你不是买烟么?”
  “……哦。”
  两人走进隔壁的超市,收银台旁便是放烟的玻璃柜台,烟盒一只挨着一只,花花绿绿,琳琅满目。
  唐蘅低头选烟,黄鹤楼,钻石,白沙……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国产烟,在澳门时,教师公寓门口的便利店只卖洋烟,他从来是胡乱买,胡乱抽。
  李月驰站在旁边,不发一言。唐蘅的目光在黄果树和红塔山之间逡巡片刻,最后说:“老板,拿一盒中华。”
  “要得,六十五。”
  他对烟没有偏好,只是突然想起某一年的跨年夜,李月驰去买烟,他跟着,随口说:“抽个贵的吧,学长,我请你——中华好不好抽?”李月驰扭头冲他笑了笑,又带一点不经意的生涩:“那个太贵了,还是红塔山吧。”
  唐蘅接过烟和找零,心里盘算着如何打开这个话头——如果李月驰还抽烟的话,他希望他能抽一只中华。
  就像他欠李月驰一只中华似的。
  “你抽过这种么?我还没——”然而酝酿了好几秒钟的话被一阵娇笑打断,讲当地方言的女声从货架后面传来:“哎呀,老黄不是叫你去找小李吗?”
  “急什么,他到了晓得给我打电话——要不然他敢进去?”
  “哦哟,你也太小看别个高材生了!不是说,他和那个领导认识吗?”
  “这你也信?”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,“人家领导给他面子和他打个招呼,你以为这算什么,一个学校里多少人呢,不就是脸熟么!”
  唐蘅听得愣怔,手腕一痛,才惊觉李月驰攥住了自己。快得来不及多想,他被李月驰拽出超市。
  原来是两个说话的女人走过来结账了。隔着超市的塑料门帘,唐蘅看见一双黑色圆头高跟鞋,他想起来,这是刚才被老黄差去找李月驰的女职员,似乎叫刘静。不待唐蘅多想,李月驰拽着他大步向前,他只隐约听见最后几句:
  “我看老黄真是岁数大了转不过弯——再想和领导套近乎,也不能找个蹲过监狱的来吧!”
  “你可别再说啦,省得给别人传到他耳朵里,也捅你两刀……”
  直到推开饭店的大门,李月驰才松开手。
  他力气极大,在唐蘅手腕上留下一圈红通通的印子。唐蘅低头盯着那片红痕,目光发直——他以为李月驰出狱后回到家乡,谈了女朋友,承包了小店,安安稳稳过起日子来。昨晚失眠时他甚至想,这样或许也不错,至少在这个偏远的小县城里,李月驰是为数不多的大学生。
  “弄疼你了?”李月驰倒不像之前那么冷淡了,他垂着眼,语气添了几分小心,“刚才再不走,就被她们看见了。”
  “他们平时也这么说你吗?”唐蘅扬起脸问他。
  李月驰无所谓地笑了一下:“总不会当着我的面说。”
  唐蘅沉默几秒,把那盒被他捏得变形的红色中华递给李月驰:“你想抽吗?”
  李月驰接过来,什么都没有说。
  两人上楼,进包间,唐蘅和孙继豪坐上位,是正对屋门的位置,而李月驰来得晚,自然只能坐下位,紧邻门口。桌上的菜单已经换成带标价的,孙继豪虽然没有拉下脸,但面色也不像之前那么和善了,而老黄和其他几个小领导,则满脸紧张地赔着笑。
  老黄殷切地招呼道:“小李来了啊,刚才叫刘静下楼接你呢!”
  李月驰点头道:“麻烦您了。”
  “是吗,”圆桌另一端的唐蘅突然开口,他的音调比平时高了一度,听着十分响亮,“我没碰见那位——刘静?——是我把学长带上来的。”
  此话一出,所有人都安静了。以老黄为首的几个人睁圆眼睛望着他,连孙继豪也扭过头来,目光茫然,像是在问:“学什么长?”
  唐蘅起身,在满室错愕的寂静中,不辞辛劳地绕过大半个圆桌,来到李月驰面前。
  “学长,”他的音调又变低了,低得迂回而谨慎,仿佛生怕遭到拒绝,“好不容易再见面……加个微信吧?”
  李月驰想要起身,却被唐蘅按着肩膀,轻轻按回椅子里:“你坐着就行。”然后他弯下腰,把自己的手机递到李月驰面前。
  李月驰侧过脸瞥唐蘅一眼,目光晦暗不明。一秒,或许两秒,他没有动。
  下一瞬,就在唐蘅又要开口的时候,李月驰笑了,他从兜里掏出手机,干脆地说:“好啊,学弟。”
  然后他扫了唐蘅的二维码。清脆一响,好友请求弹出来,他的头像是一片模糊的深蓝色,看不出究竟是什么,微信名则就叫“李月驰”。唐蘅通过好友请求,看见消息页面上出现一个深蓝色头像,右上角一枚红点,点进去,聊天框显示:你已添加了李月驰,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。
  唐蘅有些恍惚地回到座位上,老黄反应过来,笑着看向李月驰:“小李,你是唐老师的学……学长啊?”他虽然笑着,但笑容里满是无法掩饰的诧异。
  李月驰“嗯”了一声,不欲多言的样子。
  唐蘅说:“对,他是我学长。”不是校友,不是熟人,也不是师兄,当年他第一次见到李月驰,知道李月驰是大伯的研究生,而那时他才刚刚结束大三的期末考试,李月驰率先向他打招呼说:“你是唐蘅学弟?”那时他的头发半长不短,在脑后扎一个低马尾,挑染几缕嚣张的橙红色。他甚至没看李月驰的脸,随便应了声:“是我。”下一秒抬起头,看见李月驰,就呆住,愣愣接一句:“学长。”
  从小学到博士,念书念了二十年,只管他一个人叫过学长。
  第5章谁、死、了?
  黄董大笑着说:“哎!没想到,没想到唐老师您和我们小李这么熟啊,您说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!”
  唐蘅只点头,没有笑:“确实。”
  很快服务员把菜送上来,不知孙继豪对他们说了什么,一道道菜都很家常,酒也是易拉罐装的青岛啤酒,黄董又吆喝起来:“小李,你去给唐老师敬个酒吧,哈哈,老同学嘛!”说着自己也站起来,拉开一罐啤酒,大步走向孙继豪,“我也给孙老师敬一杯……”
  唐蘅愣了一下,说:“不用……”然而李月驰已经端着啤酒走过来,他脸上的确挂了个得体的微笑,目光却始终波澜不惊,那感觉既不热情也不冷漠,只是弥漫着淡淡的疏远。唐蘅忽然想,李月驰是这山区里考出的高材生、飞出的金凤凰,想必在当地名声不小——然而他捅了人、入了狱,那么这些年他该遭受过多少冷眼和嘲笑呢?
  他脑子一热为李月驰撑场面,也许在李月驰看来,不过一场无聊的猴戏。
  直到李月驰已经行至面前了,唐蘅才想起自己手中空空如也,他抓起一罐啤酒,手指勾住易拉罐铝环的刹那,听见李月驰的声音。
  李月驰轻声说:“唐老师,别喝了。”几分钟前还是“学弟”吧?
  唐蘅说:“啤酒不碍事。”
  李月驰不接他的话,竟然直接把手中的易拉罐和唐蘅那罐未开封的碰了一下,铝皮和铝皮轻撞,发出低而闷的声响。
  然后李月驰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:“我喝我的,学弟随意。”说罢仰头灌下几口啤酒,转身走了。
  直到饭局结束,唐蘅滴酒未沾。
  除他之外的几个人推杯换盏喝得热闹,一行人走出饭店时孙继豪已经微醺,黄董更是喝得舌头都大了,唐蘅朝李月驰瞥去几眼,见他神色如常,下一秒李月驰就坦荡地望回来,黝黑瞳仁像深不见底的湖泊,唐蘅觉得自己的目光是石子,掷进去了,听不见任何回响。
  “孙老师,唐老师,接你们的车已经到了……”黄董打了个酒嗝,“路太窄开不进来,你们跟我走哈。”
  于是几人假惺惺地告别一番,唐蘅和黄董握手,和郑主任握手,和朱秘书握手,和小莫握手,最后走到李月驰面前,李月驰逆着路灯的光,双臂下垂,唐蘅眯起眼,看见那亮白色的灯光像泪痕一样,顺着他手臂的线条一寸一寸流淌,最后在他的指尖凝结成一滴——“李月驰!”背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。
  唐蘅转身,见一个长发姑娘骑着电动车向他们驶来,正是昨晚李月驰骑的那一辆。离得近了,她下车,推着车走过来。
  “啊,您是……”女孩冲唐蘅笑了笑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。
  “他的学弟。”
  “这是领导。”
  唐蘅和李月驰对视,这一次总算在他眼中看见几分尴尬。夜风吹过来,四月初的高原很凉爽。
  “呃,领导……您好,您好啊。”她还是听了李月驰的话,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,连忙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到耳后。
  唐蘅只能微笑着说:“你好。”
  她的五官很小巧,说不上美艳,但是精致。穿得也简单,一件粉色格子外套,牛仔裤,白色帆布鞋。
  她让唐蘅想起那些在教室门口等男朋友下课的女孩子。
  “师弟,走吧?”孙继豪说,“齐经理发短信了,他们的车在前面等着。”
  “哦,好。”唐蘅应着,便转身走向孙继豪,坐到车上才想起自己没有和李月驰告别。
  回到酒店,徐主任主持了布置工作的短会,明天他们将去附近的村子里走访,徐主任抿一口茶,食指在 桌面上点一点:“明天早上大家都要吃饱啊!多吃点!说是附近,开车过去就要两个小时,可不像今天这么轻松了……还有,最后再说一遍,同学们,无论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,不许发朋友圈!更不许发外网!”
  孙继豪轻声对唐蘅说:“咱们的学生,哪知道那些村里能有多穷……就怕他们乱发,咱们这是有保密条例的呀。”
  唐蘅点点头表示懂了,心里想,其实自己也没去过贫困村。认识李月驰之前他对“贫困”没有具体的概念,只知道这偌大的国度里有人吃不饱饭,有人冬天买不起棉衣,认识李月驰之后他对“贫困”有了几分具体了解,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那些记忆变得不甚清晰,于是“贫困”又只是一个社会学的概念了。
  回到房间时已是十点过,微信里积攒了一串新消息,唐蘅迅速划过,直到看见那个深蓝色头像。李月驰安静地躺在他的列表里,像一个面目模糊误入者。
  唐蘅点进他的朋友圈。不是仅三天可见。唐蘅发现自己竟然没出息地松了口气,同时感到几分侥幸。他一条一条点开来看,一个字一个字默念,李月驰平均每月发四五条动态,内容如出一辙:石江特产牛肉干到货(原味、麻辣味),可零买可批发,物美价廉,量大优惠,详情微信咨询……一直翻到底,去年十月,全部都是牛肉干。唐蘅对着屏幕愣怔片刻,然后返回聊天框。
  他盯着一片空白的聊天框想,如果他问李月驰牛肉干的价格,会不会太假了?又想起那个女孩子,她有一双好看的笑眼,显得无辜又纯情——也许时至今日,对李月驰来说,他做的一切都是猴戏。
  那么李月驰为什么要配合他呢?也许是看在老同学旧情人的份上,也许单纯因为他来考察扶贫,没错,他们的评估结果直接影响澳门政府对此地的扶持力度,此时此刻,他代表权力,而李月驰一无所有。他代表权力,所以李月驰被叫来陪同,他代表权力,所以李月驰向他敬酒,他代表权力,所以他头脑发热唤了一声“学长”之后,李月驰就是恶心得想吐,也要应一声,“学弟”。
  屏幕似乎闪了一下,唐蘅以为是错觉,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瞪圆眼睛,看见“李月驰”三个字后面多了一行字:对方正在输入
  紧接着掌心一振,唐蘅险些把手机甩出去。
  李月驰:昨晚我骗你的
  李月驰:我没有女朋友,她不是我女朋友
  一阵恍惚,唐蘅问:真的?
  李月驰:真的
  唐蘅:为什么说这个?
  李月驰:不为什么
  唐蘅无言,愣了半分钟,忽然觉得他应该找个理由把对话继续下去。
  于是他给李月驰转了十五块五毛钱。
  李月驰:?
  唐蘅:晕车药和矿泉水。
  李月驰:不用
  唐蘅:为什么?
  李月驰:中华
  唐蘅:哦。
  想了想,又说:那你记不记得你欠我的钱?
  李月驰:什么?
  唐蘅:212年6月13号,我睡着的时候你把我兜里的五十二块八毛拿走了。
  李月驰不回话了。
  等了五分钟,仍旧不回话。
  唐蘅有些懊恼地想,为什么要提这件事?见到李月驰之后,他总是说一些很蠢的话,问一些很蠢的问题,这不像平时的他。
  唐蘅放下手机,打开电脑批改了四份学生小组作业,又为白天的参观写了记录。十一点半,他关掉电脑,准备睡觉。手机屏幕黑着,并没有新消息。
  唐蘅没有在睡前检查手机的习惯,他只是关了灯,躺在床上,而手机还在书桌上。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醺醺然的——但他分明没有喝酒。
  正出神时,手机在木质桌面上“嗡”地一响,黑夜里格外清晰。唐蘅霍然坐起,说不出为什么,他觉得这是李月驰的消息。
  一条语音消息,时长两秒。
  经电流传来的声音有几分沙哑,似乎又带些酒后的疲倦,李月驰低声说:“睡吧。”
  翌日清晨,又是晴天,唐蘅背着双肩包走出酒店餐厅,尚未到集合的时间,四处都是闹哄哄的学生,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着。
  然而没走几步,就看见孙继豪被好几个男学生团团围住,只露出乌黑的头顶。其实,若不是听见了孙继豪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,唐蘅大概看不出是他。
  某个男生雀跃道:”豪哥!待会你把我和阿宁分到一组啊!拜托你了拜托你了!”
  孙继豪:”哟,什么情况啊你们?”
  其他男生起哄:”豪哥你没看出来吗——刚才阿宁给他送防晒霜诶!回澳门了必须让他俩请客!”
  男生不好意思道:”你们都给我小点声……”
  “哎,对,小点声小点声,“唐蘅看不到孙继豪的表情,只听他叹了口气,”孩子们啊,我和你们说个事,你们记在心里就行了别说出去啊……”
  一众男生:”啊?”
  孙继豪语气很哀惋:“你们唐老师啊,以前有个女朋友,就是贵州人。可惜她去世了,唐老师到了贵州就总会想起她,心里很难过的……你们尽量别在唐老师面前提谈恋爱的事,好吧?”
  “天啊!”
  “靠,不提不提!记住了!”
  “哎原来是这样,我就说唐老师这两天那么深沉……”
  唐蘅:“……”
  唐蘅决定趁他们没发现他之前,走得越远越好。
  然而他一转身,目光直直对上一双眼睛。
  李月驰满眼揶揄,抱着手臂,冲唐蘅做了个口型:
  谁、死、了?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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